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苟 富 贵(短篇小说连载三)

日期:2024-12-16 10:46:47 来源:隆林融媒体中心 作者:林秀芝 点击:0

(三)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五岁的小枫端坐在沙发上,手里捧着一本儿童古诗词画册,像模像样地大声朗诵。

刚上幼儿园中班的小枫是苟大庆家二女儿云茵的儿子,女儿女婿都忙,苟大庆就把接外孙放学的“重任”担下来。可是已经快八点钟,还不见云茵来接孩子,苟大庆有点烦躁,怕耽误了自己的“大事”——每天傍晚雷打不动的遛鸟节目。

苟大庆背着手在客厅焦急地转着圈圈,不知该怎么好,这时候,门开了,苟大庆正要发作,却发现是阿香,赶紧把话咽了下去。阿香说:“芸茵他们还在开会,爸您去吧,我把小枫接去我们那里。”

苟大庆急忙换鞋提着鸟笼子就走了。

苟大庆急匆匆来到公园,娄兴华的鸟笼已在树上。苟大庆把鸟笼子挂上树桠,揭开罩布,两个笼子里的鸟叽叽喳喳就打起了招呼。两个老头就在树子底下慢悠悠地划起胳膊。

不多时,又来了一老头,苟大庆朝他喊:“老胡!这边这边。”

“老胡”,就是当年不明就里、着急忙慌求着苟大庆帮忙去菜市场拉货的那个老胡,现在也跟着儿子住在城里养老了。

苟富贵从大舅手里接过砂石场后,也还经营得不错,与谭老板又合作了几个项目,还是修路,村级路、屯级路,虽然不是什么大项目,可也连续做了好几年,后来谭老板回广东过春节后竟毫无征兆地失去了音讯,一年多后苟富贵才听人说谭老板跑去澳门赌输了,“连裤子都差点被扒走。”这是那个人当着苟富贵的面讲的原话。

这天是阿苏刑满释放的日子,苟富贵开了台皮卡去,直接把他带回砂石场。何强属于逃犯,被多判了两年。期间苟富贵去监狱探望过他们两三次,跟他们说出来了就来找他。现在阿苏出来了,苟富贵是在履行诺言。

收留何强和阿苏这件事,苟富贵事先和阿香谈过,阿香是不反对的,因为她知道何强和阿苏跟苟富贵是“同穿一条裤子”的哥们,他俩失足,要是连苟富贵都不伸手拉一把,那他们又还能找谁去?总该有人给他们活下去的希望,不然不定还会干出什么事情来。人在绝望的时候、走投无路的时候,也许就会什么都不管不顾。

苟富贵铁定不敢跟父亲明说,也不敢跟大舅说,一说,肯定又要挨骂个狗血喷头,特别是父亲,从来都非常反感他跟阿苏何强混在一起,偏执的父亲一定会跑去砂场给人家难堪。

阿香却说:“我认为还是告诉阿爸跟大舅一声,要是一直不告诉才很可能更糟。我问你,你得天天在砂场吗?万一哪天你不在的时候,大舅突然心血来潮,想去砂场看看,开着车,两个老头就跑去了,你怎么办?”

“还真有这种可能。”苟富贵抓挠着脑壳。

“那不是。”

“这个周末,不行,这个周末有事。下个周末吧,下个周末喊大舅一起来家吃饭,到时慢慢做工作。”阿香说。

定下的日子转眼就到。

阿香早早就做了一桌子菜,苟富贵准备了两瓶好酒,淘淘和小枫在客厅里追追打打、吵吵闹闹——该营造的气氛都营造好了,只等“主角”登场。

门铃一响,淘淘马上跑去开门,然后跑去厨房小声说道:“来了三个爷爷。”

阿香告诉他:“记住了,除了爷爷和舅外公,另外一个是胡爷爷,胡爷爷可是爷爷几十年的老朋友,你们要懂礼貌哦。”

“哦!”

一顿饭吃出两种气氛:爷爷辈和孙子辈兴高采烈,苟富贵和阿香则是战战兢兢的。

饭吃饱了,阿香把孩子们哄去房间写作业,把“战场”留给苟富贵。

阿香在房间仔细聆听外边的动静,家公的声音最大,大舅次之,胡叔叔时不时插一句,接下来的几分钟里是沉默的,筷子掉地上都听得清,然后就是苟富贵朝房间走来的声音,接着房间门就被推开了。苟富贵也不进来,看着阿香把头一扭:“出来一下。”

阿香跟着苟富贵来到客厅。

“阿香你来说说吧,”老家公开门见山。

“这个混账东西迷糊就算了,难道连你也迷糊了?那两个是怎么进牢房的你不懂?性质多恶劣不信你们不清楚,还是‘二进宫’的先,什么叫屡教不改?这就是……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你就等着吧,有你后悔的时候!”

阿香等老家公说完,才说:“爸,我说说我的看法哈,富贵和阿苏他们从初中就在一起了,他们已经把彼此当成最好的兄弟,正是因为这样,富贵才去看他们、给他们许诺,不然阿苏出来也不会来找富贵,可以说富贵是唯一一个愿意收留他们俩的人了,这点他们应该是清楚而且是感激的,所以他们没有理由对富贵恩将仇报。”然后把之前跟苟富贵分析的如此这般“复制粘贴”了一遍。慢慢地,老家公的态度才慢慢缓和下来。

大舅说:“富贵你要想好了,生意是你在掌管,朋友是你的朋友,他们的秉性你是清楚的,你相信他们能够彻底改好只能说是你的愿望,当然但愿像你所说的那样,我们可以为了你给他们一个机会,但是你得为今天自己的这个决定做好承担可能发生的最坏结果的思想准备。”

事情就这样决定下来了。

阿香站在一块不知名的空地上,原先还晴朗的天空忽然就黯淡下来了。

前方飘过来一大团漆黑的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到了跟前,那云的外层开始一层层剥落,变成一片片黑色的雪花,对,就是雪花。黑雪花纷纷扬扬、纷纷扬扬,有的大有的小,有的方有的棱,有的是薄薄的一片,有的成小小的一团……它们就这样久久地悬浮在眼前。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飘在空气中的雪花越来越密、越来越多、越来越大片、越来越大团,把阿香重重包围起来。

阿香伸出手去驱赶它们,却是赶了一片又来一片、赶了一朵又来一朵,越赶它越多、越赶它越密,像是故意冲着她来的。

阿香伸出手一把抓去,抓着了一片,凑近一看——这是一片烧焦的纸,隐隐现出来两个字眼。

“这两个字好熟悉!”阿香想,对了,是她写给苟富贵的,就在给苟富贵其中的一封信里——阿香大吃一惊:天!失火了?失火了失火了!家里失火了!!

阿香朝家的方向跑去——家的方向浓烟滚滚烈火冲天;她又朝砂场跑去——砂场的方向也浓烟滚滚烈火冲天。

她跑啊跑。还没等她靠近,一个高大的、蓬头垢面的男人扛着一把大扫帚远远向她扑来:“扫把星!丧门星!是你!就是你!是你让他们来的,是你让那两个坏蛋来的!那两个罪犯。就是你宋碧香让他们来害我儿子,害我全家的……”

“不是我!不是我!”阿香争辩着,她想挣脱、想逃跑,却怎么也挣脱不了,这时阿香看清楚了眼前扑打她的这个人:是苟大庆!她的家公,淘淘的爷爷,苟富贵的父亲!

“喂!醒醒,醒醒!”

阿香听到有人喊她,像苟富贵的声音,是的,是苟富贵在喊我。于是,阿香睁开了眼睛——苟富贵就坐在她的枕畔。

“做噩梦了?”苟富贵问。

“吓死我了!刚刚做了个梦,梦见我们家、还有砂场,全被阿苏和何强烧掉了!”阿香仍心有余悸。

“癫仔。睡觉!”苟富贵往枕头一倒,不到两分钟就又鼾声如雷。

苟富贵的手机响起来,这个外省的陌生号码今天已经接连打了十几次,苟富贵打开来看,见又是这个号码,就把手机翻转过来直接扣在桌子上。

这样的陌生电话实在是太讨厌,开始苟富贵以为是熟人打来的,结果一接,都是一些诸如您在某某一二线城市的大型商场消费了几千几万块钱……现在一看到是陌生号码(特别是0开头的座机电话和外省的手机号)他一概不接,也不摁拒接,就是把手机反扣放在一边,随它叫到自行停止。

夜晚十点多钟,苟富贵正在洗澡的时候手机又响起来了,阿香叫淘淘接,淘淘接了听他跟电话里的人说:“是!他在洗澡。哦,哦,好的,好的,对我是淘淘,对,嗯,一下我跟我爸说叫他打给你。”

阿香问淘淘是谁打的电话,淘淘说不知道。

阿香:“那个人不是都知道你吗?你怎么说不知道他?”

淘淘没好气地说:“我怎么知道他知道我?奇怪!”

淘淘上初二了,说话却冲得很。

苟富贵从卫生间出来,一边用毛巾擦着头发一边问阿香是谁打的电话。

阿香也没好气地说:“自己问你儿子去。”

“都吃枪药了吧你们俩娘仔。”

这时房间里传出淘淘的声音:“那个人说叫你打给他!”

苟富贵迷惑地拿起手机拨过去:“啊?是你?我哪知道是你呀,你什么时候换号码的?嗨!我哪知道是你呀谭老板!什么?你来林县啦?哦~那好那好,好的好的,明天见。”

第二天,苟富贵终于见到“消失”了六年的谭老板。

茶过三巡,谭老板自己毫不忌讳地说:“你是不是听说我老谭输得裤子都掉了?”

苟富贵:“他们确实是这么说的,到底怎么回事啊?”

谭老板说:“我确实是输了一些钱,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次我来是给你,不,应该说是给你们带来‘福音’的!”

“什么?‘你们’?我和谁是‘你们’?”苟富贵听得真是一头雾水。

谭老板掩饰不住兴奋的样子说道:“你还记得那次在娄老板岳父家喝茶的事吗?老爷子还送了一包茶叶给我。”

“记得啊。怎么了?”

“告诉你,就是那包茶叶救了我!否则我现在在哪里都不知道。”

接下来谭老板像讲一个惊心动魄的传奇故事那样,给苟富贵讲述他在澳门豪赌的经过:

“那帮人就把我软禁在一家破旅馆里,然后打电话炮轰我的家人,限定他们必须在三天之内凑够钱送来才放我回家。三天,当然是不可能的,他们又跑到我的家里去威胁我的家人,把我老父亲吓得都进ICU了。家里四处找人借钱,人家知道我是因为赌博输了钱,都不愿借,我就使了个计谋,跟他们说你们这样把我扣在这里是没有用的,还得给我吃喝,不如让我回家去找钱,否则就是把我关到死你们也得不到。他们就把我放了。人是放了,但他们仍派了人在我家楼下监视。有两天我懒得出门,就有人来敲门,我妈去开门,那人说可以讨杯茶喝吗?我妈就请他进来了。你知道我们那边的人口渴了很少喝水的,都是喝茶,有人讨茶喝并不奇怪。

那人进来就东张西望,分明就是看看我是否在家。过了两天又有人来敲门讨茶喝,我妈仍给他泡,走的时候向我妈要了一小撮茶叶,我妈就拿餐巾纸包了一点给他。

第二天那个人又来了,还跟着来了另外一个,这次他们不说讨茶喝了,开口就说要见谭斌,说要和谭斌谈笔生意,我妈意识到可能是讨债的了,又担心又害怕,但还是装着没事一样先给他们泡茶,然后悄悄给我打电话。我接到电话就知道肯定是他们,公然要债来了。

等我回到家,那两个人却与我妈有说有笑的,我都懵了。

那两个人当中的一个我记得,就是债主,只是现在的他简直就像换了个人,对我妈毕恭毕敬、慈眉善目。一看到我就立马起身跟我握手,说自己有眼无珠。然后就说到茶叶的事,说茶他品过了,味道非常独特,问我是从哪里得来的,想来看看包装袋……到那一刻我才意识到我妈给他们泡的茶不是平常的茶叶。我把我妈拉到一边去问,我妈说有天一个人来讨茶喝,原来的茶叶罐空了,她就去我的书房找,找出一包用报纸包的茶叶,就拿出来泡给客人喝了,后来又泡了两回。我妈说罢指指客厅,说:‘这次是第三回’。我就想:糟了,这哪是来要债的,分明是打家劫舍来了!

我就跟他们说这是朋友送的,没有包装,可能给我的只是从中分出来的一部分吧。他又问是哪里的朋友,我说送我茶叶的朋友很多,已记不得是哪里的哪个朋友送的。我装着毫不在意地跟他说要是您喜欢这个味道,我就把它送给你了,礼物嘛都是一个送一个的。

当时他那受宠若惊的样子,倒像是他欠了我的而不是我欠他的一样连连拱手道谢,欠他的钱也说“一笔勾销”了。

“苟老板,你不知道像他们这号人什么茶没喝过?得了那包茶叶居然连欠的账也算了,说明什么问题?说明你们这个茶非同一般!”

苟富贵:“那又怎样?”

谭老板:“你傻呀?把它‘打’出去呀!”

“怎么‘打’?”

“你是说我们去村里收,然后背着它去找那些老板?”

“当然不是。我查过资料,不仅是在国内,就是在全世界,古树茶都是稀有的名茶,很值钱的。如果你能发动那个寨子的村民,提高产量,卖到外面去,是不是一笔收入?我记得你们说村民采茶炒茶只是供自己喝而已。”

谭老板信心满满,苟富贵却不为所动。

谭老板提起十二分精神继续:“我告诉你一个信息,中国茶叶总会每年都会在全国的各大城市举办一两次茶叶品鉴会,我特地了解了一下,南省一般是定在五月份,到时你带上一两斤去参加,我有预感:一定会惊艳全场,一定会给你们带来惊喜!只有得到官方的认可,你们的产品才能打开市场的销路。我知道你没有接触过这个行业,会担心。但是我说个心里话,就为着那里的村民,你想想,单就说他们住的、吃的,有哪点跟得上外面的?我认为你应该、也有这个能力和义务,去为他们寻求一条摆脱贫困的路子。现在这条路子我已经给你指出来了,就看你的了。”

“当然其实你不是一个人,你可以去跟村民、村委会、甚至乡里和县里去争取到他们的支持,但你得先自己带着产品去参加品鉴会,结果出来以后再去解决剩下的事情。

“至于品鉴会是什么时候,你不用担心,我会帮你留意,一有消息马上通知你。只是不要再不接电话了噢!”

还没到十一点半,阿娟就放好米然后来到女儿的学校,昨晚菲菲说老师叫买什么资料,想着早点接到菲菲,要不耽误太多时间女儿就没时间午休了。

阿娟在校门外站了几分钟,一个人从背后用手蒙住了她的眼睛。

阿娟:“谁呀?”

那人憋住笑,叫她猜。

她说:“猜不着。”

那人佯装生气道:“真没劲!”然后松开了手。

阿娟惊呼:“阿红!”

“阿红!真没想到是你!你怎么回来了?你也是来接孩子的吗?不会是你小孩也在这里读书吧?你不是和你男朋友,不对,和你老公去海南吗?吔~多少年了啊!”阿娟似乎有无数个问题要阿红回答,可是还没等阿红说两句,菲菲已经过来了。

阿红说:“我来接我弟的仔。”

阿娟哦了一声,跟菲菲说:“菲菲,快叫阿姨。”

菲菲看着阿红:“阿姨好!”

因为要带菲菲买资料,阿娟只好与阿红匆匆说再见。

晚上八点多,阿娟接到阿香的电话,说阿红订了KTV包厢,叫她马上去。

阿香说的那家KTV离阿娟家不远,阿娟走几步就到,不久阿香也到了。

阿红说:“话呢留着慢慢聊,我们先点吃的,喜欢什么全点。”

阿香说:“娟,我们往贵里点,好好‘宰’这个富婆一顿!”

“没事没事,尽管点尽管点哈!”阿娟和阿香见阿红那一身珠光宝气的打扮就猜想她在海南一定混得不错。

三个人先是缅怀一阵陈年往事,互问了彼此的大致现状,然后是吃吃喝喝,唱歌、跳舞。

几个小时一晃而过。阿红坐在阿娟和阿香两人中间不停地邀杯,阿红喝得最多,阿香劝她少喝点,阿红抓紧酒杯仰着脖子又灌下去一大杯。

是不是红酒都后劲大,阿娟才喝了几小杯就感觉脑壳疼得要命,整个人像是要飘起来,阿香好像还蛮清醒,阿红的脸却已经红到了脖子,醉眼迷离。

阿红粗着嗓子喊:“姐们放开了喝!你们妹妹有钱!有钱!啊~钱她妈的算个‘屁’啊?……狗娘养的,敢养小三!看老娘不让你一日变成穷光蛋一夜回到解放前老娘都不是娘养的!”阿红是醉了。

酒后吐真言。看阿红这样,阿娟阿香就知道不用再问什么了,阿红口口声声说有钱,还有她这一身的珠光宝气,原来都是以她的青春和背井离乡作为代价去“赌”来的,如今的这个结果,肯定不是当初她不惜跟家人闹翻也要跟随那个男人跑到天涯海角去的初衷。

阿红到底回来住了多久,又是什么时候走的,阿娟不得而知,之后不久,新冠疫情就来了,菲菲蹲在家上起了网课。

苟大庆家一下子热闹了起来:苟富贵的砂场暂时停工。云茵夫妻俩都是医生,自然离不开医院。电话嘱咐阿香把小枫接走。全县的学校都停课了,阿香要在家给学生上网课。云茵特别交代苟富贵,为了一家人的安全,叫他们和大姐一家最好都搬到父母那里去住。可大姐说她在超市上班,被感染的风险也大,他们就不去了。

苟富贵揶揄道:“云茵现在是我们家的‘最高领导’,我们每个人都得听她的啵!”

小枫听见提到他妈妈的名字,就认为大舅是在说他妈妈的坏话,马上拿眼睛瞪舅舅:“舅舅坏,舅舅说妈妈的坏话,等妈妈回来了叫她打你大针筒!”差点叫人笑岔气。

一家人没等来云茵给苟富贵“打大针筒”,却等来了一个电话,说她报名参加县里组织的医疗队,今晚就出发驰援靖江县。

这边问要去多久,那边回说不清楚。

云茵他们刚到靖江县的第二天,林县也检出一例阳性病例。

诚惶诚恐的林县一时间谣言四起,人人自危,政府一面紧急辟谣一面忙着召开会议,组织开展重点社区全员核酸检测……

城东迎宾大道,云茵靠在桥头的栏杆上,借助河边路灯投过来的光影,可以清晰地看到桥下宽宽的河床长出的丰茂水草。也许是被水草覆盖的缘故,已看不到流水的身影,云茵记得就在三个月前散步到这里的时候,河里的水还是丰盈的,那时的河水湍湍地流动着,给人一种万马闲庭信步的感觉,此刻,曾经的“万马”变成了一滩静默的水草。

桥的另一边,人行道上人影幢幢,车道车流如虹。更远点的那个地方便是高耸的维也纳双子楼。“维也纳”此刻亦是霓虹闪烁、灯火辉煌,每一个窗子里都亮着灯光,昭示着酒店的兴隆生意。

就在前不久,云茵就曾“下榻”过这家酒店达十四天之久,不是旅居,是隔离观察。

几个月前,云茵作为县里派往驰援靖江县抗击新冠病毒疫情的队员之一,与和他们一样来自区内外多家医院的医疗队辗转靖江县的所有村村寨寨抗击疫情,连续奋战了将近一个月之久才稳住疫情。抗疫归来的第一站就是住进这家定点隔离酒店进行隔离观察。

酒店豪华大气,绝非日常生活里简朴如云茵这样的平常百姓消费得起的标配,可就是在这样一家堪比“皇宫”般的酒店里,云茵却整晚整晚失眠,一日三餐有毕恭毕敬的服务员送到门口,除了吃喝拉撒睡无所事事。

云茵睡不着觉的时候就跑到窗台边,拉开窗帘,隔着厚厚的茶色窗玻璃看窗外的世界,细数楼下的过往车辆,按颜色、牌号给它们归类,推测哪辆车子是来自哪个省市,是不是从中高风险地区来……人间地狱般熬过那十四天。出来那一刻,云茵眯缝着眼睛望向天空——悠悠的白云闲闲地在天上飘着,轻风拂面,挠扰得她面颊痒酥酥的,才相信是真的回到了现实的人间——路上有行人走动、菜市场有人在讨价还价,哪怕有人在争吵、在大声喧哗,在云茵听来也是亲切的。这才是人间烟火、人间幸福啊!

苟富贵重新开张砂石场已是三年疫情之后。歇业这三年时间里砂石场都是阿苏和何强他们照看,非但一块石头一粒沙子都没丢,机器设备也都被他们维护得好好的,电闸一开,所有机器设备即刻运转起来。

但在此后,“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砂场生意使苟富贵混得像个无业游民似的。

这天中午,苟富贵仰面八叉躺在床上,似睡非睡似醒非醒,不知怎的,三年前谭老板说的那些话突然在苟富贵耳畔响起。

苟富贵一激灵坐起来,呆愣了半天之后决定去石头村“看外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找岳父喝茶去。全民居家“为国贡献”这断续三年倒把苟富贵生生练成了喝茶高手。

苟富贵起床更衣,正要出门,阿香提着大袋小袋的回来了。

苟富贵诧异道:“宋老师也会‘翘班’了?”

“翘你个头啊翘,还‘翘班’,看看今天是哪天?闲昏头了。”

啊啊~周六!

“我们回你家吧,本来打算自己去的。”苟富贵像“主人”一样邀请阿香加入。

“回我家?什么时候‘打算’的,我怎么不知道?”

“就在刚刚,起床之前。”

真是天掉馅饼的好消息。阿香说:“走起呗!”

两个人把刚买的那堆东西全塞进车里,发动引擎,油门一踩——出发!

阿香她爸自疫情前请假回家过年之后就一直没再出去打工,和母亲一起在家种地,村里的年轻人都不愿在家种地,说出去打工两个月的工资拿来买米一年都吃不完。确实如此。

自己家田地不够种,别人家的又丢荒,阿香他爸就和那些人家说想种他们家的地,听说有人帮种地,那些人家立马就答应了,而且说收得的粮食分不分都没关系,只要田地不荒就行。一下子阿香的爸妈就租到了几十亩地,光是打下那些粮食拿去卖得到的收入就超过了出去打工一年的工资,秋收完了还可以去县城打两三个月零工,划算多了。

首先跑出来迎他们的是‘花脸獐’,自赖毛死以后,‘花脸獐’便接替起了它妈妈的工作。赖毛来阿香家差不多有二十年了,从刚满双月的小狗崽到近二十岁的老狗,不仅看家护院,成年后每年生一窝(五六只到十二只不等)狗崽卖得的钱给家里解了多少燃眉之急,是阿香家的大功臣。花脸獐是赖毛生的最后一窝崽,说是“一窝”其实不准确,就生了花脸獐一只,之后就没再怀孕过,直至无疾而终。

花脸獐是条男狗,多数时候它可以一整天蹲在晒场上,双耳竖直,眼睛警觉地直视前方,晒场下边是个泥塘,里面养着几只鸭子,花脸獐的身影清晰地映在塘里,冷峻而孤傲。

苟富贵这次来不是纯为喝茶,他是想和岳父去采古树茶。

听姑爷说要帮自己去摘茶叶,阿香她爸高兴得合不拢嘴,父女(婿)三人带上“装备”——绳子、布袋就出发了。

苟富贵从来就没得采过茶。岳父手把手教他如何先绑好安全绳、如何爬树。一旁的阿香说:“爬树都还要教?笨!”

三个人采得大约三四斤生茶叶回来,阿香妈从屋里搬出两个簸箕,把茶叶倒在里面摊开晾,茶叶要晾蔫了才炒。

只半个小时许,簸箕里的茶叶蔫了,阿香跟母亲一起把它们抬进家去,说苟富贵:“喏,炒茶去。”

苟富贵脱下外套扔在沙发上,架好铁锅、摆好“马步”,只等岳父发号施令。

岳父看铁锅已烧热,用手摸了摸,说:“可以放茶叶了。”

苟富贵抓一大把丢进去,说:“阿爸,还是您先整一锅。”

不得不说岳父炒茶也像之前在大舅母家看外公炒的一样——如行云流水。苟富贵惊叹岳父的技艺,岳父却说:“这有什么稀奇的,经常做就熟练了。”苟富贵听罢想起《卖油翁》里说的:“无他,唯手熟尔”。

苟富贵问岳父村里炒茶的人家多不多,岳父说:“以前家家都自己炒茶,现在年轻人都去打工了,只有像我这样年纪上去的老年人还喝。刚才我们去采的那棵茶树,要是在以前,树上哪还那么茂盛,茶叶今天长出来,明天早晨都不见了。

苟富贵又说:“要是像您炒的这个能卖到两千块钱一斤,你卖不?”

“我一年就炒得十来斤干茶叶,还不够自己喝的呢,不卖。”

“那是您啊爸,您又不缺钱,当然不稀罕了。我说的是像隔壁汤家那样的。”

“他家?那肯定愿意,都穷成那样了,再喝茶人不更打飘。”

回城的时候他俩故意绕道红水河,一路欣赏沿河美景。在一处浅水湾有一帮人在那里“春游”,戏水的、抓鱼的、生火烤鱼的……好不热闹。

阿香说:“我们也下去玩玩水吧?”

听着像征询意见,实则是发号施令,苟富贵太懂他这个老婆了。

他俩来到河边,和风拂面,流水淙淙,小小的鱼儿虾儿不时跃出水面。白色的、灰色的、黄色的小蝴蝶结对翻飞在草丛间,天,是明净的,土地刚刚被春风吹醒,农人们戴着草帽在田间地头荷锄播种。正是周末,小河边有不少带孩子来踏春的城里人,看到淙淙河水,那些孩子显然兴奋极了,像刚刚放出笼的小鸟,“唧唧喳喳”地直奔河里去,哪儿想得起要把鞋子脱掉,于是便引来大人的呵斥:先把鞋子脱了!刹不住脚,崭新的小皮鞋灌满了清凉的河水,大人佯装恼怒的呵斥换来的是串串咯咯咯的顽皮嬉笑。

有人打水仗、有人掰石头找河螺和虾巴虫,有人举着长长的网兜伸进去捞小鱼虾……河里的小鱼真不少,一条一条如小指头大点的白鳞鱼挑衅似的蹦出水面,一下就被网了去,网到了鱼的孩子蹦跳着爆出声声尖叫:“网着了网着了!”没有网到的也不气馁,举着网兜继续网。

河滩边上垒起了两孔简易的火灶,灶里塞满捡来的树枝和柴草,一个男人拢起手用火机点燃半张报纸,不一会灶孔就冒起了火烟。待树枝燃尽,那个男人将捞上的小鱼一条一条并排躺在烤架上……

“这是一个被老天眷顾的地方。”阿娟想起石头村,那里的人们看天吃饭、那里的人们等天喝水。

苟富贵是在砂场接到的电话,机器声太噪,谭老板打了三四个他才接着。

谭老板在电话里告诉他品鉴会的确切时间,让他做好准备。

那种大场面苟富贵可没见识过,光想想就怵,他心里一点底都没有。这么一着急他才想起自己怎么不问问谭老板他去不去,要是谭老板也在的话就好了。

苟富贵立即反打谭老板的电话,谭老板告诉他:“放心吧,是我叫你来的,我一定在场。”

苟富贵这才放下心。

品鉴会在一家国际大酒店举办。

谭老板把他引到组委会,将他带来的茶叶交给相关人员,然后领着他参观各地的茶叶展示,苟富贵平生第一次开了这么大的眼界:有人工种植的灌木树茶,如:有几百年、上千年的野生古树茶,如:普洱、大红袍、大叶种、小叶种……苟富贵看得眼花缭乱,他不知道自己带来的石头村古树茶究竟属于哪一类,他只知道石头村人都叫它“树茶”,就是长在大树上的茶叶。

品鉴结果大大超出苟富贵和谭老板的意料,他们带来的这款两千多年树龄的林县古树茶得到来自国内外茶文化专家们的高度盛赞,被奉为红茶中的极品。

鉴定证书到手的那一刻,苟富贵还以为是在做梦,心中百感交集:石头村几千年的古树茶终于有望走出石头村、走出林县,甚至走出省、走向全国,它的芬芳将飘很远很远。

两年后,又一条四级公路开进石头村山麓,直抵“林县石山居野生古树茶产业园”大门。

苟富贵将砂石场全权委托给阿苏、何强管理,他自己则全身心投入到园区的管理中去。他的目标是带领石头村村民走出贫困、走向幸福、小康的生活……

这天,石头村又迎来一拨客人,谭老板向苟富贵介绍:“几位老板都是福建和广东来的,他们早就想来看那株两千多年的古茶树了......”

 (全文完)

编辑:罗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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