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苟 富 贵(短篇小说连载二)
(二)
当苟富贵的双脚踩在广东结实的水泥地上的那一刻,他想当年他爹双脚踏在县城柏油马路上时一定也和他此刻一样的忐忑和惶恐吧!尽管苟富贵也算是“出过远门”——到市里学车,但相形之下那个“远门”又算得了什么呢!
好在何强阿苏他俩已在这里混成了“老油条”,算是小半个“广东仔”,每次回海子坝都让村人既退避三舍又好奇,悄悄从门缝角落张望,以为是哪里来的大老板,一“堆”乱糟糟的齐肩黄毛,顺前额的两绺耷拉在脸上遮去了半边脸,说话时久不久地把头往后一仰然后用力甩一下脑壳,眯缝的小眼睛罩一副大黑眼镜,要不是走路“唰唰”响,喇叭裤笤帚似的将村路巷道的尘土一路扬起老高,人们都要以为是哪里来的两个算命瞎子,开口就“咩嘢、咩嘢”的,活像羊叫唤。
此刻苟富贵最想听到的就是他俩在旁边叫唤这两个字了,可抬眼望去满大街都是说着令他半个字也听不懂的话。苟富贵张大嘴巴却又傻子一般说不出话来,额头浸出豆大的汗珠,最后只能一步步退到一处墙根去蹲着死等。
天快黑的时候何强阿苏才汗流浃背地出现在苟富贵面前,说现在正是下班高峰挤不上公车他们是跑了五里路来的。
三个人在火车站门口拦了好久才打着辆“的士”,七转八转,又差不多一个钟头才到他俩的住所。
何强和阿苏,就是当年打群架被公安拷走的那一串“蚂蚱”中的两个,虽说都只是从犯,可也被判了三年劳教,刑期满了之后没脸回家,加上经常听狱友眉飞色舞地描述“邓小平从中央来,在南方‘画了一个圈’就让一个小渔村变成了香饽饽”“到那里随便佝一佝腰都能捡到金子,快速成为万元户绝对是‘嗦嗦水’的事……”朋友们的话听起来夸张的成分不小,可是邓小平南巡的消息和画面,他俩也在活动室那台17吋黑白电视机里和报纸上都看到过,所以当他俩前脚跨出监狱门槛后,后脚就不假思索地登上了南下广东的绿皮火车。
其实苟富贵并不知道他们在广东混得怎样,是不是真像他们说的那样——“人民币吗?嗦嗦水的啦!”
三个人下了出租车,七弯八拐的钻了好一阵“地道”来到一处地方,怎么说呢?嘴巴一张就“人民币吗?嗦嗦岁的啦!”的这俩哥们实际上是挤在一间潮湿黑暗又逼仄的地下室,阿苏推开没锁的门,苟富贵听见“咔!”一声响,吊在黑炭一样的房梁上一只同样熏得黒糊糊的灯泡亮了起来,散发出来的混浊沉重的微光都不能使他看清他俩的面容。
苟富贵只在广东待了不到小半年就像难民一样逃回来了。
“……‘好话暖人心,屙屁暖狗肚。’我都教了几箩筐的办法给你了,要真没脸去见,这门亲事拉倒算逑!
“当时我都说,不给去,不给去。说不听,以为广东满地都是钱等着你去捡巴适……”一晚上了,娄娥还在不依不饶数落儿子。
苟富贵听够了,“嗖!”的一下蹦起来,一溜烟又出去了。
苟富贵不敢去找阿香,他觉得自己一天不去,阿香就一天还是他的,去了,很可能就不是了。
第三天半夜,苟大庆从马机(游戏机)房找到苟富贵,揪起耳朵往家提:“明天,还去给你大舅打工去!”停了两秒,又说:“你知道我不是在征求你同意。当然,你也可以不去,明天起就别再回这个家!其他人都听着啊,哪个也不许给他一角钱!”
苟富贵从眼角的余光看见母亲、妹妹们各自溜回房间去了。
苟富贵躺在床上,摸摸耳朵——到现在都还在疼!想起众目睽睽之下被父亲揪着耳朵从一帮小不点面前经过,实在是丢人,丢人!
苟富贵躺在床上煎了半晚咸鱼,最后还是决定先去阿香那里一趟,是死是活都要把脑袋伸一伸。
第二天下午两点多钟,苟富贵在阿香的学校门前下了车,在球场碰到那个姓王的老师,王老师打量好久才想起来他是谁:“哦哦哦!你是那个小~什么,宋老师在上课,先去办公室吧。”王老师其实已经想起来他就是苟富贵,但一想上来就叫人家‘小苟’(小狗)又好像不太合适,干脆哈哈而过。
阿香下课出来看到苟富贵吓了一跳,说:“不是在广东吗?怎么回来了?”
苟富贵假装听不见,这里瞄瞄那里看看。
晚饭的时候,苟富贵被阿红阿娟两个打趣了一番:“嘻嘻,富贵哥来了,明天香姐不同我们一起了咧?”
苟富贵未置可否,倒是阿香,盯了她俩一眼,道:
“你俩说的啊,不要我去,那你们就上山砍柴去吧!”末了又说:“明天他守家,我们去。”
苟富贵一脸懵懂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忍着笑问道:“什么?让我给你们守家?告诉你们,不干啊!不干。”看苟富贵一脸急的样子,几个女孩子笑成了一堆。
吃过晚饭两个人沿着田埂散步。学校周边全是水田,还没到插秧季节,田里已经灌水泡肥等了,田水似浑非浑,大片浑黄的田坝偶尔见一小块的绿色,那是育秧苗圃。远远近近,青蛙有一声没一声地在四野里叫着,天越晚,叫声越密。
“还说叫我也去,自己都待不住。”阿香嗔怪道。
“我知道你不会去,再说那种每天十几个小时的班,我都吃不消,能让你去吗。”
“难怪都不写信了。”
“写什么信,睡都睡不够。”
突然,脚下“呱!”的一声,阿香跳了起来:“呀!踩到青蛙了!”
“看脚!”
阿香低头:一只青蛙蹲在脚尖的草上,昂着头、瞪着眼,两腮一鼓一鼓地,却不叫了,大概是看见人了把声吓回去的。
阿香动一动脚,那青蛙便“噗”一声蹦进水田。
夜空繁星点点,四野蛙声一片。
“对了,明天你们要去哪啊?还叫我‘守家’。”
“看杜鹃花。”
“杜鹃花,去前年不是都看过了吗?还去。”
“阿娟她们没去过。”
“哦。”
“怎么打算?我说的是你打算做什么”阿香现在才想起来问他怎么从广东跑回来了。
“可能去大舅那里吧。”
“行。找得事做就行。”阿香暂时放下心来。
要说这钻云山有多高?它是林县第二高山峰。没有之一。
林县冬春多雾,进入山里更甚,何况是海拔一千八百多米的钻云山。“钻云山”,能有几座山是“钻”进云里去的?
三个女孩叽叽喳喳在前面,苟富贵离她们约七八米紧随其后。
山路陡峭逶迤,须两手抓住身边的灌木、踩着前人留下来的一个个脚窝才勉强爬上去。
偶尔身旁出现一两棵杜鹃树,随风摇曳的花朵让人眼前一亮,酸软胀痛的双脚也舒解去了多半。
爬到半山,哪个都累了,干脆一屁股瘫坐在地上。
山上的云雾已经消散殆尽,满山的杜鹃花看去就像火烧云……
一个多小时后终于到达山顶,俯瞰四周,层林尽染,阿红她们还是第一次目睹如此壮观的场面,眼里流露出难言的惊奇与兴奋。
山花烂漫,微风吹拂,飘飘渺渺的浮云仿若就挂在树梢,舞动那一树树的繁花。所谓人间仙境也不会更甚于此了罢?
阿红特地借了学校那台照相机带来,苟富贵充当免费“摄影师”,给她们拍了许多照片,拍到一张胶卷都不剩。
花可饱眼福,却不能饱腹中空,阿香说:“我姑妈家就在这山的脚脚,带你们找饭吃去。”
山下确有一小小村落依山而居,一条小溪从村前绕过。
阿香推开一幢木楼的栅门,一个妇人听声迎出来,阿香紧跑两步:“姑妈!”
姑妈六十来岁的模样,头上缠着厚厚的头帕,身着一身黑色过膝的衣衫,腰间束一条同色的腰带,脚上穿的是自己纳的老布鞋。
姑妈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已经好几年没见这个外甥女了。
几个女孩子仍意犹未尽地谈论着钻云山上的见闻。姑妈看她们谈得起劲,问:“要不姑妈给你们讲讲杜鹃花的故事?”
“还有故事?那太好了!”
故事大致如下:
“古时候这个仡佬冲有一对娃娃,都已经定亲了,有一天女娃出门不幸被邻村的财主老爷看见,财主老爷见小姑娘长得标致,就想要纳她为妾,第二天老财主就派家丁抬来聘礼。为反抗地主老财的霸蛮,两个娃娃决定以殉情反抗。
在一个大雾天的早晨,他俩爬上那座最高的山崖口,手拉手纵身跳了下去。
就在他们坠入万丈深渊的一瞬间,一对杜鹃鸟突然从深谷中飞起。
杜鹃鸟围着山谷飞了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嘴角浸出鲜红的血液,一滴又一滴、一滴又一滴……杜鹃鸟的血像红雨点一样洒落在峰顶山涧,直到流尽最后一滴血时,也坠入了谷底。第二年春天,那一带的山上全开出了血一样的花朵,满山满岭都是,村人就把这一片山叫做“杜鹃山”,山上的花就叫“杜鹃花”。为了纪念那对娃娃,后人将杜鹃树誉为爱情树,火红的杜鹃花象征着坚贞不渝的爱情……”
“我们那边有映山红,花朵比杜鹃花大,树型粗壮高大,像很古老的树,也是这个季节开花。可惜太远了。”阿红遗憾地说。
娄兴华的砂石场扩建了,不仅规模扩大,生产也采用全套自动化设备——从开采原石到加工成角石到粗砂到粉砂一条龙完成,全场只有几个工人,他们的工作就是看守传送带和控制开关。曲里拐弯似高架桥一样的传送带尽头,一辆辆“巨无霸”工程车井然有序地排着队等候接料拉走……
苟富贵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场面,他对娄兴华说:“行啊大舅!‘鸟枪换炮’了。”
“不换不行啊!国家出台整治,‘规模、设备、安全不达标的一律取缔’。要做就必须大换血,否则只能等着被淘汰。怎么样,看看这车,能开吗?”娄兴华指指那一溜工程车问他。
“我、我是C照而已,这个……”看着那“巨无霸”苟富贵嗫嚅道。
“如果想开大车就去拿A照,学费我来出,不想开大车的话,帮我算算账跑跑腿也行。”
苟富贵跟着师傅跑了两天,觉得还是开车过瘾。
苟富贵拿到了A照,回来又跟师傅二十天后才慢慢上手独立。苟富贵开车沉着稳重,又有师傅们跟着,倒也顺顺利利,就是真的辛苦,他记不清一天究竟跑了多少趟、多少个日晒雨淋风雨无阻的单调奔波,也正因如此,他才体会到了挣钱的不易。
阿香与苟富贵结婚后娄娥曾试探她:“那么多年也没听说代课老师有转正的,要不,回来做点小生意算了?做生意挣钱还多。”
阿香说:“妈,除了教书我什么都不会,也不想做别的,我就愿意当代课老师。”
娄娥也就不好再说什么。
阿香只要回到学校,融入孩子们中间,她就是那个充满活力与自信的宋老师,只有回到这里,她才找到自己存在的意义和价值,白天有学生、有同事,夜晚要备课、要批改作业,还可以看书,可以写日记。如果时间多得溢出了窗子,她就把那些日记搬出来看,虽然都是平淡无奇生活的点滴,那也是自己人生的轨迹。
十天半月苟富贵会来阿香学校一次,帮她挑水、劈柴,水缸很小,一次只盛得一担水,他就挑两担,一担倒进水缸,一担搁着。陪她去砍柴,苟富贵力气大,砍一次柴足够烧一个月。
苟富贵也想过让阿香辞职,可阿香骨子里那份倔强的个性他也是知道的,阿香有自己的理想和追求,就随着她吧。
何强突然不知从哪冒出来,又是怎么找到自己的?苟富贵好久联系不上他俩了,可也并不奇怪,这两个人从没个定性,不知道一年要换多少个工作,搬多少次家。
那晚他和何强在夜宵摊喝到凌晨四点,苟富贵问怎么不见阿苏:“你俩是不是掰了?”何强嗫嗫嚅嚅躲躲闪闪:“没、没有,阿苏他、他……”
“阿苏怎么了?”看何强这样,苟富贵有种不祥的预感冒了出来,他逼问何强:“你们不是一直在一起的吗?!”
“我们找不到工作,就去--就去,嗨,阿苏又被抓进去了!”
“阿苏被抓进去了?你呢?你怎么没进去?”苟富贵舒了一口气——总算不是最坏的消息。
“我、我跑得快。”这倒是实话。
“那你打算怎么办?我是说,你能躲一辈子?”
“能躲一天是一天。”
半年后,何强在海南被抓获的消息传到苟富贵耳朵。原来他们俩在广东持刀蒙面抢金店,还伤了两个店员。
苟富贵庆幸自己早回来了,不然也该跟他们一样……
这天下晚,娄兴华叫苟富贵一起回家吃饭。酒过三巡,娄兴华说:“富贵,大舅辛苦大半辈子,累了,我打算再干两年就把砂场转了,好好回家养老去,所以大舅希望能在这两年带带你。你今后总要自己干点什么吧?”
苟富贵点点头。
“娄荣我是指望不上的,当初他考上大学我和你舅娘多有脸面啊,现在想想,可能怪我不会教育。”
说到表弟娄荣,苟富贵真不知道该怎么去评价,当年他考上大专,大舅大舅母摆席请全村人吃饭庆祝,村人们那个羡慕啊,都说他们娄家祖坟冒青烟了,他两老就要得享儿子的福了。哪承想娄荣毕业了却不愿意回来,说大城市机会多,好发展,结果眼高手低,自命不凡,工作换了一个又一个,有钱的时候不打电话,一打电话就是要钱,好不容易找了女朋友,又说没房子女朋友不结婚,大舅咬咬牙:买吧。可光是首付就刮去大舅一层皮。娄荣结婚的时候,大舅大舅母喜喜欢欢去参加,以为儿子儿媳妇一定会好生招待,带他俩开开眼界,也让他们看看人人向往的大城市风光。谁知婚礼的第二天,儿媳妇就撮蹿娄荣买车票送他们回老家,说已经订好了飞机票,要去海南度蜜月。
大舅大舅母巴不得快点到家,一下车先来苟富贵家:“狗日的,度蜜月,买飞机票的钱都是老子的!”
娄荣从结婚到现在,孩子都上学了,媳妇一次也没回来过。
“古话讲‘养儿防老,养儿防老’,他娘的,老子是养儿啃老!你说我和你大舅母生病住院,哪回不是你和云霞跑前跑后?指望娄荣么,早生蛆了---我也想开了,从今以后再也不管他们了,想过好生活,自己挣去,别想再来抠老子,老子的钱要留着养老!”
娄兴华越说越气,最后连杯子都摔了,苟富贵拦都拦不住。
“明天起不要开车了,来跟大舅,大舅带你做生意。”
大舅醉了。苟富贵也就这么一听,胡乱“嗯”一声。
谁知第二天,娄兴华真叫他把车钥匙交给另一位师傅,说:“跟我来。”
这天,娄兴华带着苟富贵和两个外地老板来到县城一家酒店。服务员领着他们来到一间喝茶的包间。
泡茶师慢条斯理地重复着泡茶的工序。
娄兴华跟谭老板合伙投标从乡政府至石头村的四级公路工程,现在来谈合同的事。
谭老板拿起茶几上一小茶罐,说:“你们猜猜,这茶多少钱。”
跟谭老板一起的那个人在一旁笑而不语。
娄兴华端起茶杯,送到嘴边抿了一口,举起杯子问:“是用它泡的吗?”
谭老板点头。
苟富贵也端起茶杯嘬一口,没什么特别感觉——其实苟富贵不懂茶。他懂啤酒。
娄兴华笑了笑,道:“谭老板见笑,我就是个大老粗,不懂茶道,但我岳父也做茶,味道还不错。”
谭老板说:“告诉你们,这小罐茶叶,50克,上千元。”
“一两。上千?!”
苟富贵舅甥俩差点惊掉下巴。苟富贵是不懂,可也太离谱了吧,这不跟他在阿香家喝的一个味道吗?石头村家家自己炒茶喝,阿香的爷爷每天要喝三顿茶,雷打不动,苟富贵每次去,爷爷都让他陪着喝一碗,末了还让他带一包给父亲。
娄兴华对谭老板说:“等有时间带你去尝尝我岳父的茶。”
“就是没有这种高档罐罐装。”苟富贵在一旁笑着补充。
苟富贵好多天没回家了,刚进家门就被父亲抓包:“来,我问你个事。”
苟富贵只得乖乖坐进沙发。
苟大庆开门见山:“听说你不开车了?你大舅要培养你当他的‘接班人’?”
这话说的!苟富贵一听就来气:“你听哪个说的?”
“你别管哪个讲的,你只要记住:你是去给大舅打工的,什么时候都不要充大头,你大舅是想培养你,你想过没有,娄荣会不会误解,要是他以为你是想占他们家财产,你说得清楚吗?”
“我在那里既不管钱,也不拿账,谈得上吗?再说,我又不傻。”
“这样最好。人情是人情,你表弟们离得远,舅舅他们有什么事情你们兄妹去照顾是应该的,但绝不能跟钱财扯上关系,老话讲‘人亲财不亲’……”
苟富贵走后,娄娥说苟大庆:“你呀,就不能盼点儿子好?自从他结婚以后就稳重多了,你没发现?”
“哼,稳重?你也不看看他交的都是什么朋友!”娄娥听出来苟大庆说的是何强阿苏的事。
四级路只开到村部。娄兴华老婆和阿香都是石头村人,阿香家离村部不远,娄兴华岳父家从村部过去还有一两公里,但项目规划只开到村部,娄兴华想趁这个机会顺便把岳父家那段续上,就去找在建设局工作的胡君(他老婆的堂弟)商量,看他能不能想办法多申请两公里的指标。
可胡君带回的消息是“不行”。
“不行的话我们能不能考虑征求村民的意见,建议大家投工投劳,要是都愿意,砂石料算我的。”娄兴华说。
多数村民得知消息都表示赞同,就刘三家两弟兄不愿意,说他们都在城里工作,老爹老妈也接去跟他们生活了,以后不会回村里来住了。
“这家人。难道到他家老人过世也不拉回老家埋?我不相信他两兄弟舍得在城里买几万块钱一平米的墓地。”赵三说
“别扯恁远,算了,我们也可以。”龙五说。
“团结一心,其利断金”。测量的时候,谭老板吩咐两个技术员一声,就一并测量了。
挖路基的时候,寨子有个做小工程的,他有一台挖掘机,特地推了一单工程也把车开回来了;娄兴华的砂场有三台铲车,叫苟富贵开了一台过来。
工程就这样热火朝天地干开了。
千禧年后,林县几百名当了二十几年甚至三十几年的代课老师终于等来一次转正大联考,那年阿香已经三十六岁,儿子淘淘已上小学二年级。
历年来宋碧香都被评为县优秀教师、优秀班主任,转正不久就被调到县城一所小学。
阿红和阿娟没能坚持到最后。阿红出嫁后跟爱人去了海南。阿娟有个堂表哥在县百货公司当会计,追求阿娟,订婚后就把她带去做了售货员。
阿娟订婚那天阿香和阿红都去了。
在阿娟闺房里,三个好朋友有说不完的话。感情上讲阿娟是舍不得离开站了近十年的三尺讲台的,那儿同样是她追梦开始的地方。可是,正如她无奈的话一样:“我的两个妹妹等着我供她们读书呢,如果我继续做代课老师,妹妹们就得辍学。我只希望自己的放弃能够换来妹妹们更好的前程。”普通家庭的孩子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必须有人痛下决心做出牺牲。
闺房外的客厅挤满了人。亲友们正在围观“开盲盒”游戏:一张大圆桌上摆满盖着盖子的碗,其中的一只碗里是女方的年庚八字,男方亲友团派个代表随便揭开一个,若碗里是酒就把酒喝了,若是年庚八字,剩下的都不用再揭,若揭开的一直是酒就得一直喝,直至揭开年庚八字。得了年庚八字,双方亲友团皆兴奋欢呼,然后在女方家燃放的鞭炮声中胜利而归,只等良辰吉日迎娶新人。
“开盲盒”只是汉族婚俗里订婚的一个小讲究,更繁复的还是大婚时的迎亲过程。
三个好朋友,从此踏上各自的人生之路,好与不好、幸与不幸,谁都无法预知和看见,每个人能做的就是朝着今天自己选择的道路走下去,但有一点是确定的,那就是希望逐梦过程的尽头是铺满鲜花的芳草地、是能够拥抱幸福的春天。
阿香调到县城小学的第二年,由于文凭低(函授中专),学校建议她继续深造,否则没资格参评相应的职称。整个寒假,她不得不重新拿起借来的高中课本一通恶补,为的是参加来年的成人高考。
“有志者事竟成”,那年八月,阿香接到了省师范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全日制两年、“成人教育管理专业”脱产班。
金色九月,已过而立之年的宋碧香提着一卷简单行李,迈进了梦想多年的大学校门——一个真正盛开着鲜花的芳草园、一个让她重新叩开梦想大门的殿堂。
两年,弹指一挥,如昙花绽放,似白驹过隙。宋碧香回到了林县,并且一回来就奉命接过学校校长的“接力棒”(校长一个月前已经办理了退休手续),宋碧香试图以自己没经验为由婉拒,局领导把脸一拉:“宋碧香同志!让你去进修就是要给你压担子的,难不成是放你去跟那班娃娃学习花前月下的?”
娄兴华和谭老板投标到的二级公路工程即将开工,大型机械设备马上开赴工地。这边石头村的工程也已到了收尾的关键阶段,两边都不能马虎。
娄兴华叫来苟富贵:“富贵,你得自己在村里盯着,已经光好的路面要保护好,不能让牲口踩踏,一定让工人保养好全段路况等待验收。”
验收那天,谭老板抓过娄兴华“兴师问罪”:“这路都修好了,娄老板,你答应给我的老茶叶呢?”
娄兴华一拍脑门儿:“看我这记性!”
“高度怀疑你们舅甥俩故意忽悠我的啵!”谭老板“穷追猛打”。
“好,那就择日不如撞日,验收完了就去!”
苟富贵在前边带路,一行人沿着旧石路往娄兴华岳父家去。
刚到院子就嗅到了一股茶香。
娄兴华说:“老岳父在炒茶。”
除了更显陈旧,岳父家老屋还是原来的样子:粗粝的原石粗暴地垒砌成墙基,十多根合抱的柱头立在墙基上,柱头与柱头之间拿二十公分厚的方条采用榫卯结构连接、隔成一块块方格,方格里是薄一些的木板紧致地镶嵌进去……
“木楼分为三层,都是一样的结构,不同的是底层关牲口、二层住人、三层堆放粮食。”娄兴华这般介绍。
他们沿着门楼前的木梯上去,抬脚跨入高高的门槛,皮鞋踩在木楼板上发出瓷实的笃笃声。谭老板说:“这才是货真价实的实木地板呢!”一抬眼,又看现那架靠在墙角的板梯,谭老板两步跨过去试图抬起,没想到那“老”家伙居然岿然不动。
“实木的。也是实木的!”谭老板有点尴尬,用手拍拍梯子。
“当然。这些都是上百年的老物件了。”娄兴华说。
火塘边坐着一个老人,枯槁的手在火塘上一个黑咕隆咚的铁锅里不停地搅动。他就是娄兴华的岳父,今年九十二岁。
苟富贵招呼客人坐下。
外公头也没抬,说:“娃娃,烧水。”
苟富贵伸伸舌头,起身找烧水的茶壶,接水、插电。当他翻找出几只粗茶碗来时,壶里的水开了,于是,洗碗、抹碗。
苟富贵做完这一切,外公又喊他:“拿笸箩来。”是茶叶炒得了。
苟富贵拿来笸箩,外公把茶叶倒在笸箩里揉搓、捏出水分再放回锅里炒,如此反复几遍,才吩咐苟富贵端出去晾。
娄兴华说:“晾干后还要放在竹篓发酵一段时间,再晒干才可以。”
外公笑眯眯地对娄兴华投去赞赏的一瞥,这个女婿跟着他已经掌握了制茶的精髓。
外公起身去拿茶叶,他要亲自给客人煮一壶。
外公是用的陶罐来煮茶,而不是泡。文火烧开以后放入茶叶,茶叶在水里慢慢游动、慢慢张开、慢慢膨胀、慢慢浸出颜色、释放出香味。
煮第一道水时是浊黄的,不能喝,要滤掉。煮第二道水时呈金黄色、透明、满屋飘香。
外公将陶罐小心端离火源,移至摆好在地上的茶碗,缓缓往碗里注入茶汤。
这时外公才抬起头来望向客人:“请喝茶。”
外公的这一番操作,就是品茶高手谭老板看了也惊奇不已,感叹道:“这才是喝茶人的最高境界啊!”
当谭老板问及听说这里的茶叶是来自大自然的千年野生古茶树时,外公像是被触到了尘封多年的开关,话匣子一下就打开了:
“几百年前我们彝人的祖先辗转迁徙到这里的时候,发现这是个开阔的处所,有田有地、有山有水,气候宜人,更重要的是这里四面环山,无数座大石山紧密相连,将这一小块狭长的开阔地紧紧地环抱住,除了刚刚被队伍踩踏出来的一条茅山路,再没有任何一个能出入的路口,兵荒马乱,这里无疑是个得天独厚的好地方。易守难攻的地势使我们彝人的首领决定让这支浩浩荡荡的族人暂且在此安营扎寨(当时有句口头禅形容这一支迁徙队伍:“头达杜鹃坡,脚踏十里河”),再视时势而动。
定居下来之后先祖们开始进山打猎,途中发现山里竟然有野生古茶树,这无疑是个惊人的发现,因为彝人自古就有饮茶的习惯,“宁愿三日无米,不可一日无茶”。
自从发现了古茶树,潜藏在他们血脉里的烤茶制茶技艺自然而然被激发出来。为了长久守护这块宝地不被土匪等外族入侵,先祖们又开山凿石,在那条唯一的路口砌起一道坚固的石墙和石门---”
“石门呢?石门在哪里?”谭老板越发来了兴趣。
“早拆了。文革的时候破四旧拆的,也不晓得谁家拿去砌猪圈了。”
话说到这里外公反而异常的平静,像是钢琴家刚刚演奏完一首交响曲的高潮部分,此刻已转入舒缓的结尾。又像是刚刚经过了惊涛骇浪的船只终于驶进风平浪静的港湾——一切都不必计较,遗忘,是最好的疗伤药。
“这附近有古茶树吗?”谭老板像刚从梦中醒来,用探寻的眼神投向娄兴华和苟富贵。
“对面山那里有一棵。”外公说。
一行人又立马往山里奔。来到山脚,抬头逡巡一番,自然是望不到边际也望不到山腰,更莫奢谈山顶了。
苟富贵用手指向其中一棵:“看到没,那就是!”
谭老板顺着苟富贵所指的方向看过去,一棵巨大的古树即刻映入眼帘:二三十米高、树冠如盖,可能是春天的缘故,叶芽多而密,绿叶少,数不清的光线如剑一般射到人的身上,令人躲闪不及。
“树那么高,就这么徒手攀上去采茶吗?”
“是的,但一般都在腰上绑一根粗绳子,绳子的一头套在一个树桠上,人就不会掉下来。”
“这样一棵茶树大概能采到多少茶叶?”
“一茬大约能采个百十来斤生茶叶吧,但太高太往外逸的不好采,也就放弃了。”
阿娟进百货公司没满五年,就遭遇了公司破产。商店关门、职工失业。阿娟是林县第一批下岗职工之一。
像林县百货公司这种从计划经济中走过来的集体企业,一二线城市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就已经紧锣密鼓铺开了。无数集体企业乃至国企纷纷改制,改制后的企业从公有制变成私有制(股份制),公司自负盈亏。企业改革使国家卸下了庞大而沉重的包袱和负担,代价是数以万千计的工人下岗失业再创业,他们那拨人,是中国企改阵痛的承受者,也是托举者。他们没有一句牢骚一声怨言,因为他们深知“舍小家,为大家”“个人服从国家”的道理。
阿娟下岗那年四十二岁,上老下小,幸好爱人王小军是会计学校出来的,不久就找到了一份给私人被服厂做账的工作,除了没社保,工资倒是比原来多些,然而悲催的是,才刚入职没多久那家被服厂就发生一场火灾,厂子一夜之间化为乌有,要不是有人拦着,老板就跳河成仁了。
一段时间里,阿娟像一具行尸走肉般在大街上游走,熟人打招呼她也听不见。
这天居然让阿香给碰上了。
阿香刚从局里办事出来,没走几步就看见阿娟站在一棵路树下往天上看。
阿香来到她身旁站住,想她会有察觉而发现自己,谁知阿娟依然旁若无人地看着天上。阿香想,天上有什么神奇东东吗?于是也往天上看去——不就是白云和蓝天嘛!有啥好看的。
阿香拍了一下阿娟的肩膀:“嘿!看什么呢?”
阿娟这才转过头来。见是阿香,愣了一下,才说:“是你呀。”
阿香说:“我在这里半天了,看什么呢那么入迷。”
“没看什么。”
在阿香紧追不舍的盘问下,阿娟才合盘托出了自己一地鸡毛的生活。
怜惜之余,阿香一下子也想不出要怎样才能帮助阿娟。聊了一会,两个人就分手了。
因为要赶回单位,阿香拦了一辆三轮车。就在她招手拦车的那一瞬间,脑子忽地一下豁然开朗起来。
当天晚上阿香就来到阿娟家,将两千块钱塞到阿娟手中:“我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这钱你们拿去买台三轮车开吧,街上很多开三轮车的都是夫妻俩轮流开,这样两个人都有时间休息,接送孩子也方便。”
大恩不言谢,阿娟默默把钱揣起:“明天、明天我们就去看车。”
临走时阿香又说:“不要怕害羞,不偷不抢的,一样是劳动吃饭,任谁也不敢歧视我们。”
果然不出半年,阿娟夫妻俩就把买车的钱赚下来还给阿香,阿香本就没想让他们还的,就说给菲菲当学费(阿娟的女儿,马上就上中学了)硬塞回阿娟的口袋。
苟富贵回来后阿香才把借钱的事告诉他:“没跟你商量,不会怪我吧?”
“虽说算不上救人于危难吧,你这也是解了他们家的燃眉之急,我怎么会怪你呢,何况阿娟还是你的好姐妹。”
阿香给了他一抱:“非常感谢!”
娄兴华过完六十岁生日就宣布退休了:“虽说不是领工资的干部,但我也要学一把,六十岁‘退休’。哈哈哈。”
苟富贵和表弟娄荣在大舅娄兴华、父亲苟大庆的见证下,正儿八经签订了娄兴华砂石砖场的转让协议,从此开启了苟富贵的老板之路。
苟大庆到现在才让苟富贵知道,娄兴华扩大砂石场时是拉了苟大庆一起的,苟大庆有三分之一的份额在里面,加上这些年分得的红利分文未取,签订“转让”协议娄兴华要娄荣回来签字就是让他们清楚,砂场占份大的早就是苟大庆。
“转让”后娄兴华并没撤出自己的资金,只是将管理权交给苟富贵。
(中篇完)
编辑:罗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