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城“摆街”人

在当阳的街边，或是一户人家的侧檐石阶上、或是一株大抵能遮荫庇雨（小雨，例如毛毛雨）的路树下，便是他们的聚集地：男人抽烟闲聊、打扑克，女人则做针线，绣十字绣、绣鞋垫或是纳鞋底什么的。也有啥也不干，纯粹干坐着，听别人聊天、发呆。每个人身旁都挨着一只背篓，背篓里是一个方形的铁撮箕，还有一把短柄的淘沙土的薅锄，一个小马扎（或小木凳子）已拿出来坐在屁股下。

背篓的内里衬一厚层麻丝袋（蛇皮袋），麻丝袋是厚实的那种，而且是三四层叠在一起才不至有漏缝，用粗麻线将麻丝袋贴着背篓实实地缝过一遍，让它牢牢地粘在背篓里；背绳也是重新改造过的：拆下象征性的两根竹篾条，将事先用帆布缝制的有一指来厚、三指来宽的带子（也是用粗麻线在上面像纳鞋底一样密密麻麻纳过一轮）换上去，如此这番改造过的背篓不管是背沙子、泥巴、石头还是水泥砖都不至于轻易勒伤肩膊了。

私下里他们把自个叫作“摆街人”，如有人问，表妹（表哥）在县城做哪样活路？便说，摆街。背篓、淘锄、铁撮，是挣钱奔生活的家伙什，“摆街人”无一不是来自农村，又以居住环境恶劣，九分石头一分地，但凡迈出家门一步脑门都要顶着石崖的地方居多，祖祖辈辈苦死磨活一年到头也刨不出能填饱全家人肚子的粮食，算好上世纪八十年代实行了土地承包，饥饿的状况才有所改善，随着市场经济被激活，便有零星的小部分人壮着胆子寻出大山，希望奔出更好的生活。“摆街人”是其中之一。

其实开始并没有“摆街”这个行当，第一波到县城讨生活的山里人首先是赶马车，主要给人拉货，有时也给人搬家，后来有了三轮车就换成开“三马仔”，既拉货、也拉人，拉货时将横着的凳子挪开，拉人的时候再把坐凳放下来。后来寨中人跟着也一个接一个的出来，开始是男人先来，之后老婆也来了，一台三马仔夫妻俩轮流开，老婆白天开老公夜晚开。城里人流量大，城市人又娇贵，出门两步路也要摇手“打马仔”，开三马仔的生意就好了，过个一两年，租的房子也换成更大的，从一个人住的小单间到大单间，去市场扯一块布从中间拉上，一间变成了两间，卧室与厨房（兼客厅）终于不在一处，个人隐私得到了保护，算是山里人融入城市文明的第一步。

逐渐适应了城里的生活，认识了新的朋友、朋友的朋友、久不来往的亲戚也在这里得以重新认亲，也总有一两个堂亲表戚的在某个单位“当干部”，久而久之便熟络了，时机成熟把孩子也接来，城里的学校总比乡下强，这样，两代人就都生活在了城里。老家是大后方，农忙时节、寨中的红白喜事少不了要回，就自己这一代而言，城里只是为挣钱的暂居地，老家才是最后的归宿。

钱似乎找多少都不够用：四五六甚至七八个孩子读书要用钱，又不忍心让谁读不让谁读，过去在家的时候没想得太多，出来就不同了，视野逐渐开阔，眼光也看得更远了，明白送子女读书的重要性，知道只有让下一代接受更好的、更高的教育，家的未来、孩子的未来才有希望。

为了能挣更多的钱，除却开“三马仔”，夫妻俩又兼做起了“摆街”，一天里总有一个开三马仔而另一个去“摆街”。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城里的房子就老不够住了，一幢幢新建的楼房像地里的大葱一样争先恐后冒出来，城市变化一天一个样，用工的地方也越就多起来了，像诸如搬砖、搬石头、搬沙子、搬家具……非得找摆街的“老表们”来帮忙不行，这样便又多了一条挣钱的路子。

农村人的观念里从没有停下来什么也不做的“休息”一说，“挑砖累了挑瓦，挑瓦累了挑石头”，换个劳动对象换个心情，也就等于得休息了。“摆街”也没有可挑拣的工作，但凡出力气能赚钱就行，天气好，碰上“大单”三百两百的做，天气不好，等了一天只等到一个小工，得个三十五十的也做，好歹这一天的伙食也有了。

斗转星移， “摆街人”每天聚集的地方悄然成为小城的一道“风景”，而这个群体也已然是城市建设中不可或缺的一股生力军，什么脏活苦活累活都是“摆街人”在干，他们没有固定的上班时间，没有固定的工种，每天天不亮就背着一背篼的工具到各街道的岔路口枯坐，等候雇主来光雇。雇主们常常是开着车来，有开摩托车的、有开皮卡的、有开小轿车的，也有的是走着来的。只要估摸着做完工能在天黑之前回到出租屋，周边的乡下他们也愿意去的。

有雇主过来了，正聊着的话头先放下，纷纷起身向雇主身边聚拢，听雇主说要做的什么工，需要几个人。雇主看好一个“领头”的，双方谈好工钱，要么按天算，要么包干，按天算的是少数，一般都讲包干，然后由“领头”的组织自己的人员，便各人带上家伙（工具）跟雇主去。

通常完成一单工每人也分到一两百的工钱，除开一家人一天简简单单的生活开支剩下的全存起来，日积月累，积少成多，一本存折印满一页又一页，做一天工回到出租屋，你烧水我洗菜，一顿简单的晚饭吃罢，等到孩子们都睡去，夫妻俩洗去一身的泥沙，去除一身的臭汗，换上干净衣裳坐到床头，聊一会天，分享一天当中的见闻，也是放松身心、增进夫妻感情的一种。

最激动的时刻要数分享各自一天的收入了，妻子从一个只有夫妻俩知道的“密室”里拿出个小木匣子来，将整理平整的钱放进去，等攒够一定的数目，找个做不成工的落雨天去一趟银行，把钱存进去，一本存折一页页被工作人员填上，每接回手里一次都感觉份量又重了一些，离回老家翻盖房子的目标又缩短了一截，离幸福生活又近了一步。

 …… ……

一只背篼一个肩膀，硬是让这些山里来的“摆街”人“背”出一栋栋漂亮楼房、“背”出一个个大学生、背出一家一户的幸福生活和希望。

（编辑：罗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