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坡革命果

冬天的午后，阳光暖和，芳对文说我们上山找革命果吧！清水河那面山坡上有一大片。文刚分到革步乡工作，刚从学校走进社会，远离家乡，一切都很陌生，也很新鲜。头一次听说革命果，也不知道它长啥样，更不知道它是苦是甜还是酸，就屁颠屁颠地跟着芳和她的几个学生上山摘果去了。

芳在乡中学做音乐老师三年了，在这里算半个主人，对这里的山山水水，风土人情都比较熟悉。还跟学生们学会了一口熟溜的本地壮话。文是两个星期前受乡团委书记指派，到学校找芳联络准备发展一批新团员事宜，才和芳认识，时间不久。

革步乡这里是清一色的壮族，乡政府所在地紧临南盘江，江对面是贵州的布依族村寨，但实际上江两岸的居民几百年来，同饮一江水，同唱一首山歌，同宗同源，语言相通，风俗一样。文也是壮族，虽然话音和个别语意与这里的壮话有所差别，但并不影响文和他们的语言交流。

一路上，芳就像一只百灵鸟，叽叽喳喳，有说有笑，又唱又跳。把文这个平日里生性内向、胆小、不爱说话的傻小子逗得哈哈大乐，笑个不停。这一刻，竟让文这个上路工作才两个多月的新手，把之前遇到的种种委屈和烦恼忘得一干二净。

来到清水河边，芳说的那面坡就到了。深冬的山林看上去有些落寞，草枯叶黄，鸟声也少了很多，裸露的黄土愈发贫瘠，唯有那片革命果树生机盎然，赤黄色的圆润果实，晶莹透亮，一串接一串地压着枝头，一枝更比一枝弯下腰来。树长得不高，倒很合适芳那小巧玲珑的身形，稍一伸手她就可以摘到果子了。这果子吃起来先是一阵苦涩之后又是一阵生津回甜，所以老一辈的人又都叫它“先苦后甜”，既充饥解乏又解渴，这东西对饿过饭那年代的人们来说，同它的名字一样有一种特殊的意义。芳和她的几个学生就像一群蜜蜂偶遇了一片鲜花一样，忽左忽右，上窜下跳，连连惊叫，欢乐不断，“这里果多”“这边果更大”。忙归忙，她们还是不忘冲着文大喊：“文哥哥，快过来呀！好多漂亮的果等着你来摘”。兴奋之余你一句我两句地还唱起了当地的山歌来“颠啰颠啰哪，友猜啊伙机呀---妹哩吃饭出了门，妹哩吃饭了上路，一路山来一路河。阿妹来到第一河，河水带着黄泥巴。泥巴沾着河边树，泥巴沾着芦苇草，泥巴沾着妹花鞋，泥巴沾着妹衣裳。妹是第一次出门，妹是第一次离家，不知这河怎么叫，今晚请哥告诉妹。”文听得面红耳赤，心慌乱跳，虽明其意，却无法对答。只因文从小就是个“一心只读圣贤书，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呆子，在村里和文一般大小的小伙大姑娘，人人打小张囗就能来几句山歌，也就只有文半句不会。这样子难免会有些扫兴，为了避免冷场，还好文脑瓜子机灵，来不了土的来“洋”的，那文干脆就来首流行歌:″妹妹你坐船头，哥哥我岸上走……”，文的歌声一吼出，更惹得山上一群人，一会跟着唱山歌，一会再来首流行音乐的轮番登场，好不热闹......

那天上山采摘革命果之后，文似乎是恋上了芳那百灵鸟般的歌声，有空总往学校里跑，只为听到从教室里传来芳那甜美的歌声。一来二往，他们就成了好朋友。两人一个活泼好动，唱唱跳跳；一个羞羞答答，文文静静；一动一静，相得益彰。随着日子的推移，美丽的故事悄然发生了。在芳狭小的单身宿舍里，文经常卖力的负责生火煮饭菜，芳就在一旁唱唱跳跳，一个当演员，一个做忠实的观众。

从芳的宿舍门口往左几步就是学校的后门，出后门就能看见滔滔奔流的南盘江，江的两岸散落着北壮寨和布依族的吊脚楼村庄。村庄往上的山坡上有一片片的甘蔗地，村庄左右靠近江边有零星的田块，每个村庄的入口都停靠着几张小木船，这些小船便是这里村民主要的交通工具。每天都有木船顺江而下或是逆江而上，木船逆江而上时发动机的轰鸣尖叫声传得老远。芳和文都不喜欢木船的声音，他们最想听的是，甘蔗地里挥汗如雨的青年村民，劳作间歇传出或奔放浑厚或甜美动人的山歌，一个刚在山那头唱罢，对面山头又有人接上，歌声此起彼伏......

出学校后门往右，沿着一条被踩得光滑油亮的泥巴小路，斜下五十多米，就来到一片三角形的沙滩，约有四个足球场那么大，是右边的清水河与左边的南盘江长年相交汇冲积而成的河滩。河滩里有个大约三百平米左右的圆形深潭，潭水常年碧绿幽暗，深不见底，当地人都叫它“相思潭”。关于这潭，当地流传着一个神秘的故事。据说，在五十年代的时候，有一年三月三，江两岸的村民都聚集到这个沙滩上来，举办一年一度的壮族三月三歌会活动。许多青年男女围着深潭，隔潭深情对唱山歌。其中就有这么一对青年男女，郎才女貌，女的是江对面的布依族姑娘，男的是革步乡的壮家小伙。两人在歌会上一见钟情，对歌对了三天三夜，没有一句词是重复的，棋逢对手，路遇知音，直到歌会结束，他二人仍意犹未尽，不舍离去。但从对方的歌声里他们也早都听出，各自都已是受了父母之命，媒妁之约的人，没有自由身，两人这一别，今生恐怕难再相见。就这样这对年青人，各自极不情愿地回到家后，不约而同一病不起，仅三个月时间不到，害了相思病的两年青人，双双抑郁而亡。此后，第二年的三月三，村民们便因此更换了举办歌会的地点。可是，那年的三月三，那口深潭里却忽然地出现了两条各约上百斤重的红色大鲤鱼，这奇事便引得许多的村民前来围观。之后，这对大鲤鱼在每年的三月三前后都会游出水面一次，久久不肯离去，仿佛就是当年歌会上相遇的那对青年男女和她们至死不渝的爱情。只是这样的场景，一般人们并不轻易能遇上，于是有传说，谁要是遇见了它们，当年做什么事情就都会出乎的顺利，应是受了这对大红鱼的祝福。从此，那里的村民就把这个潭叫作“相思潭”，把那对大红鲤鱼看作是那对青年男女爱情的化身。

芳和文相恋一年后。来年春天，上班的头一天，芳悄悄的给文送了一份新年礼物，叫文回房间才打开，故作神秘。其实，文也从老家带回了几挂腊肉腊肠，还有几个黑粽子，悄悄地放到芳的厨房里去了，但不知道这算不算礼物，也许算，不过总觉得有点土，不够浪漫。下班回到房间，文迫不及待地打开礼物，眼前出现的是一个手工制成的枕头，绣了一对鸳鸯和几朵桃花，枕心是用革命果的叶片晒干做成的，清香又好闻。文非常感动，瞬间感觉幸福从天降。当晚，就给芳写了首爱情诗，叫《遇见》:遇见你/我的冬天很温暖/遇见你/不下雪的沙滩/我们的脚印更深/遇见你/没有月亮的晚上/星星是我们的眼睛/遇见你/我不再害怕脚踩贫瘠的黄土/因为/我已看见春天的到来/清水河边桃李芬芳/蜂飞蝶舞/鸟语花香/莺燕双飞/南盘江畔绿树成荫/壮家姑娘和小伙载歌载舞/鸳鸯戏水/成对成双。

从此，芳和文光明正大，出双入对。傍晚，斜阳西下，暖暖的沙滩上留下他们深深浅浅的脚印。周末，壮家的吊脚楼村寨里，留下他们手牵手家访学生的身影。南盘江畔，清水河边，留下他们动听的歌声，朗朗的笑语。月光下，相思潭边，留下他们肩并肩席地而坐的背影。那片长满革命果的山坡，留下了他们最浪漫的初吻......

爱情是甜蜜的，可欢乐总是短暂的。两年后，1996年的春天，全国上下南下广东掏金的浪潮，一浪高过一浪，在这浪潮的席卷之下。芳先坐不住了，她不想让自己的音乐才华一辈子就埋没在这穷山沟里，只身决定加入南下广东的大军。她恳请文与她一同南下，共同去打拼另一个新世界。可是，文一直是整个家族，整个村庄，几百年来唯独一个吃上了皇粮饭的人，身上不仅背负着整个家族的荣耀和希望，如今还背负着山里这些孩子们的希望，尤其望着他们渴望的眼睛，文舍不得走，他也不能走！美好的时光，终是短暂，目标不同，方向各异，文和芳终归成为了对方的路人，终归是无缘，尽管不舍也只劳燕分飞......

三年后，天生桥水电站建成封水发电，革步乡当地被淹没，南盘江变成了万峰湖，清水河变成了革步湾。文也调离了革步乡，到另一个乡去工作了。之后的二十多年，光阴似箭，岁月如梭，文毫无芳的音讯，文至今一次也没有去过广东，他怕与芳在那里再次遇见。不过，上个月文参加了县里组织的正科级领导干部培训，徒步穿越革步湾健身一日游活动。在革步的作腾屯见到一对正在筹建农家乐的小夫妻，俩人正是当年芳带上山摘革命果的学生。他们说，二人在广东打拼了二十多年，务工积攒的三十多万资金如今全部都带了回来，回乡不久，看到党中央正号召各地大力开展乡村振兴，于是下定决心回乡创业。夫妻二人想好了，要带领本屯群众充分利用万峰湖革步湾秀美的山水风光和壮家多姿多彩的民族风情文化，发展本地的农家乐旅游业。他们说，明年你们再来，一定能吃上全程不放农药不施化肥的水果蔬菜，吃上最土的隆林菜花土鸡、清水鸭，还可以自己下湖边钓野生的鱼来下锅，晚上可以入住我们壮家古色古香的吊脚楼，再听一听壮家传统的颠啰颠啰哪山歌......

此次，文还打听到了芳的音讯，听说她已在深圳安了家，如今己退休在家照看孙孙。无论怎样，多年过去，文还是决定给芳写封信，很想知道她曾经有没有过后悔？更想告诉她，现在的隆林变化很大，万峰湖风光如画，革步湾的山水秀美，希望她能常回家来看看。尽管，清水河边那片长满革命果的山坡，早己被淹没得只露出半个山头，变成了一座孤岛。但愈加地美丽了，丰水季节更像一湾美丽的月亮，枯水季节还像一对摆尾的鲤鱼，更像那对苦命的青年，这山林子里如今到处也还都长着革命果......文还说，人们现在给这座孤岛取了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做“相思岛”，还有人专门为它写了一首诗，诗的题目是《一条不会哭的鱼》。

可是，信封好后，文又犹豫了，信便一直都没寄出去！一直压在当年用革命果叶子做成的枕头底下......

编辑：王彩琴